精神科觀察blog

回想您的一生，回想我們父女近半世紀的緣 分，我內心的痛苦要如何形容？您這輩子深受躁鬱症所苦，從壯年到老年，我後來才了解。但換不回您失去女兒的尊敬與親情的那許多年。撫摸著您逐漸失去體溫的 手，我雖是無聲無淚，但您若有知，是否你感受到女兒的傷慟與懊悔。

在我十歲左右，本來事業順利的父親因替兄長及好友作保，卻 因兄友的棄保倒帳而需負起所有的責任，多年辛苦的經營為了替人償債而失去所有。在此同時祖母突然中風過世，事母至孝的父親受此雙重打擊變得異常沉默。

但 漸漸的，父親變得容易激動，說話也大聲起來，對政治及現況愛發表意見，而且愈來愈激動。凡事看不順眼，就連說帶罵得非常起勁。後來父親說他要去競選市議 員，印了一大堆名片、宣傳單。到處高聲地發表政見，儘管除了家人及幾位還關心他的好友外，並沒有其他聽眾。

一天母親帶著疲 憊的面容告訴我們父親住院了。兩天後我們去看病房中的父親，他慷慨激昂的神情不見了，取而代之的是疲倦與沉默。在四十多年前，醫院是用大量的鎮靜劑讓病人 安靜下來的。仍然是孩子的我們什麼都不懂，只覺得父親能安靜下來就好，不要每天在家吵吵嚷嚷的，令人不得安寧。

幾個星期過 後，父親回到家中休養。每天看著報紙，幾乎不說話。看到我們三個孩子會和藹地笑笑。對全家而言，沒有了大聲吵嚷，爸爸總算是「正常」了，殊不知這正是躁鬱 症的另一個極端。

就這樣，在我從小學到高中的這幾年，父親病情的周期反覆了好幾次。雖然父親曾想在事業上再出發，原本學化學 的父親在病情穩定時也曾到化驗室工作過一段時間，但病情復發時情緒不穩，只好辭去工作。回想起來，父親的心情必定好苦。他消沉了，他於是用酒精來麻痺自 己。父親曾試圖自殺，我後來才明白躁鬱症病人在極端憂鬱時常會試圖自殺。而當時我們還不知道躁鬱症這個名詞。

母親是位老師， 在照顧的父親的同時，一肩挑起來了家中經濟重擔，讓子女仍能受到良好的照顧與教育。母親以樂觀的態度和堅強的毅力，帶領三個子女走了過來。母親是偉大的。 回顧那段時間，她只能面對現實向前走，不能多想自己的處境而陷入自悲自憐的情緒中，那對改善現況是沒有任何幫助的。

我年齡漸 長，多了點人生經驗，凡事也比較能多想些。我慢慢試著去了解父親，開始接受他，接受他的病。嘗試著找回屬於我們的親情，在疏離了近三十年，亦是不易。父親 的最後的幾年是在醫院附屬的療養院度過的。母親每周數次去探望他，而子女攜帶孫輩去看他時，是他最開心的時候了。我可以感受到父親對子女及孫輩的感情是濃 郁而不可磨滅的。接到父親病重的電話，趕到病床邊，父親已陷入昏迷狀態。我低聲呼喚，並拿出孩子們的照片放在他的前面。父親雖然沒有睜開眼睛，但嘴角卻泛 起來微笑。

父親，您安心去吧。（寄自加州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