精神醫學史的獵奇之旅
導覽解說與窺奇是作者的主要動機
《雅緻的精神病院》是美國麥克林醫院的故事，它的歷史超過150年，距離哈佛大學有半小時車程。
本書第一章的標題 "A Visit to the Museum of the Cures"已經提示讀者，導覽解說與窺奇才是作者的主要動機。從療養院的建築，到刻意挑選出的醫生、病患故事，無一不是瘋狂展覽廳中帶著悲愴動人故事的標本。
繁複怪異的各種精神疾病名稱、醫療方法與技術，只是讓原本已經引人入勝的黑暗國度，添增些學術巴洛克奇花異草。讀者不必理會那些詭奇的科學名詞，它們只是背景的聲光效果，用來伴隨被召喚上場談唱各自往事的不幸靈魂。
因此，讀者切莫當真，過於嚴肅地將本書當成「學術書籍」看待，想在書中尋些什麼精神醫學理論之類的學問。不然，一定會搥胸頓足，陷入某種不可名狀的迷離情緒。難怪英美精神專業醫師為本書寫作的書評，這種嘆息聲此起彼落。此外，書中許多重要引文（如第六章佛洛伊德與佛林克、畢瓊夫婦之間的紛爭）都註明出處，我們難以確信真偽，也無法深入探討。
本書既然在美國暢銷，而且是專業寫手花了數年才寫就，並參考了無數文獻，特別是麥克林醫院檔案等一手資料，當然符合一定的架式與規矩，但那是寫手與編輯的行規，切莫以嚴厲的學術眼光審視，它可是脆弱得經不起的。
讀者若將本書當做言情故事來讀，就可能會興起某種閱讀小鎮軼事、悲歡離合的愉悅感，甚至愛不釋手。至於那些不清不楚的精神病理、醫療技術名稱，看過即可，切莫拘泥停留。
原書已是如此奇特，中譯本大致貼切，至於原書後的註解（已經是少得可憐）、專名對照、感謝，當然「按例」全部去除。前後不一、漏譯、誤譯雖不致隨手可拾，但也令人驚嘆譯者的膽識過人。
至於對精神醫學史有興趣的讀者，關於麥克林醫院的書，由病患或醫生寫的回憶錄，就有幾本，算是較直接的一手見證資料。至於精神醫學在二次大戰後的發展，麥克林醫院在制度、診療技術、理論方法等方面，都不是一個獨特的個案。
不過，由於麥克林醫院處於當時精神醫療體系的變革洪流中，正好是台灣的現代精神醫學養成和建立的起點，倒值得我們特別注意。林宗義先生的《精神醫學之路─橫跨東西文化》，描述他在哈佛受訓以及在WHO的經歷，提供了一個比較觀點，方便我們了解1950年代波士頓精神醫療機構的概況。而WHO從1965年開始對於精神分裂的流行病學調查（IPSS，精神分裂症國際先驅研究），精神疾病分類名稱的統一整理，都可以讓我們對麥克林醫院當年的混亂狀況，有進一步的了解。
麥克林醫院並不是孤立的個案，純由某些個人因素造成，它代表的是整部現代精神醫療史的變動與不安現象。本書提及史坦頓醫師離開麥克林後，從1967年開始全力投入精神分裂症，前後15年。作者特別強調是史坦頓個人完全主導整個計畫（「扮演老闆–教父–協調人的角色」），卻沒有隻字片語提到IPSS計畫，也沒提到兩個計畫之間的關連。
這個問題對研究當代精神醫療史者相當重要，但對於原書作者，並不符以「個人色彩」為全書基調的原則。作者更關心的，是美國菁英與上流社會的「紀事本末」。不過，作者在史料考據上的輕忽與錯誤，令人質疑本書的寫作態度是否嚴謹，以這種態度解讀龐大的史料，當然會有誤讀與誤會之處。
姑舉本書敘述精神分析論述與臨床方法引入麥克林醫院的過程為例。第六章137頁提到第一位聘任到波士頓麻省綜合醫院的精神分析師，「被藏匿在樓梯下的一個小地方，而且姓名也自醫院官方歷史中抹去，像極了蘇維埃社會的作風」。實際上，波士頓精神分析學會成立於1914年，繼紐約精神分析學會（1911）、美國精神分析協會（1911）之後，是由哈佛的神經學家普特南邀集專家成立。獨立的《精神分析學報》也於前一年（1913）創刊，從此精神分析的研究論文不再隸屬於「變態心理學」。換言之，到了一次大戰前夕，精神分析不論是學術或臨床，已經立足於美國精神醫療體系中，與本書作者描述的狀況有很大出入。
更嚴重的是，作者甚至會修飾原始文本，加入己見，也不提文件出處。在譯本137頁，作者說：「佛洛伊德形容佛林克是『最聰穎也最具潛力的美國年輕人』」，而筆者查出他引用的原始文本，原來說的是「有一些美國年輕人非常聰穎，又有潛力，佛林克是其中之一」。「其中一位」變成唯一的一位，難怪作者會誇大佛林克病例在精神分析治療史上的重要地位與意義。
這種錯誤，要是讀者熟悉精神分析史，當不為所惑，但不熟悉的呢？醫病之間錯綜複雜的關係，不論哪一種治療方法，在作者的筆下皆被簡化成悲喜鬧劇，甚至庸人自擾的心病遊戲；這可能是本書最令人不安的地方。
面對這種半學術半想像的暢銷書，譯者能否勝任，變成一種早已預決的宿命。
【本文轉載自科學人雜誌2004年1月號】
http://sa.ylib.com/book/bookshow.asp?FDocNo=371&CL=12
撰文／陳傳興
書名：雅緻的精神病院
作者：賓恩（Alex Beam）
譯者：陳芙揚
出版時間：2003年10月
出版公司：麥田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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